本期內容:
1.三不一沒有 2.貓的命名 3.明成皇后 4.什麼,只是序曲﹖
5.生日統計學 6.桌面亂的理論基礎 7.大洋感 8.書摘:中午的黑暗■□■□■□■□■□■□■□■□■□■□■□■


三不一沒有
    No. 7姍姍來遲,引起許多朋友的關心。不過這完全符合本電子報「三不一沒有」:不正經、不下流、不定期、沒有規範,的精神,請讀者切勿有過度的期待。
    但在這段期間,我也設立了一個個人網站,陸陸續續放了不少新舊文章在上面,歡迎各位去看看。網頁內容包括:另一個美國.向下沈溺電子報.勞動論壇.社會民主與第n條路.書與雜感.電影電視等,並特別推薦最近的一篇小說:「明天的華爾街日報」
    如果你像我一樣沈溺,一定早就在看【明成皇后】了;否則,每晚八點以及週六、週日的重播,請勿錯過。
    長夏將逝,一事無成的朋友,你不孤單。全世界表面堅強,內心柔軟,經常向上提升,嚮往向下沈溺的人,團結起來,我們只要掙脫表面張力,就可以溶入無垠無際的大海,獲得全世界,以致永遠。
    謹以向下沈溺電子報No.7作為你從夏日解脫的禮物。




貓的命名
【報載】:今年5月,倫敦音樂劇Cats結束了自1981年以來長達21年的表演。【貓】劇根據T.S.艾略特的詩集Old Possum’s Practical Book of Cats改編,安德魯.韋伯編曲導演,描寫云云貓生的悲歡離合與恩怨情仇。主角包括智慧的長老貓、肥胖慵懶的管家貓、花花公子貓、年華老去衣衫襤褸的可憐貓、聲名狼藉的壞貓、偉大的魔術貓等。這本詩集本來是寫給兒童的,歌舞劇卻吸引了八百萬個大人。
我幾年前路過倫敦,剛好有機會觀賞。劇情活潑有趣,由貓生看人生,深具哲理。以下我將艾略特詩集的序詩,也就是音樂劇的序曲翻譯出來,讓大家欣賞:


貓的命名 (T.S. Eliot)


The naming of cats is a difficult matter,
It isn't just one of your holiday games
You may think at first I'm as mad as a hatter
When I tell you a cat must have three different names
First of all, there's the name that the family use daily
Such as Peter, Augustus, Alonzo or James,
Such as Victor or Jonathan, George or Bill Bailey--
All of them sensible, everyday names
There are fancier names if you think they sound sweeter
Some for the gentlemen, some for the dames
Such as Plato, Admetus, Electra, Demeter--
But all of them sensible, everyday names


貓的命名 是件難事
絕非等閒遊戲
你或許以為我瘋顛如帽匠(注)
我說每隻貓都得有三個名字
第一個名字供家人平日呼喚
譬如彼得、奧古斯都、阿龍索、 或詹姆斯
又如維克多或約拿孫、喬治、或比爾貝利──
都是一般常見的名字
也有些名字較別緻,或許你會認為較好聽
有紳士的,也有女士的
譬如柏拉圖、阿默達斯、伊蕾克特拉、狄蜜特
但也都是通俗常見的名字


But I tell you a cat needs a name that is particular
A name that's peculiar, and more dignified
Else how can he keep up his tail perpendicular
Or spread out his whiskers, or cherish his pride?


可是聽我說﹐貓還需要一個與眾不同
獨特而有威嚴的名字,
否則叫牠如何挺直尾巴
翹起鬍子﹐驕傲如貓呢?


Of names of this kind, I can give you a quorum
Such as Munkustrap, Quaxo or Coricopat
Such as Bombalurina, or else Jellylorum--
Names that never belong to more than one cat


這類名字﹐我可以列舉一大串
譬如孟科思崔普、夸卓、或是科麗蔻芭特
譬如邦姆柏露瑞娜、或者潔莉樂蘭姆──
都是獨一無二﹐每隻貓特有的名字


But above and beyond there's still one name left over
And that is the name that you never will guess
The name that no human research can discover
But the at himself knows, and will never confess
When you notice a cat in profound meditation
The reason, I tell you, is always the same
His mind is engaged in a rapt contemplation
Of the thought of the thought of the thought of his name
His ineffable, effable,
Effanineffable
Deep and inscrutable singular name


但最重要的是剩下的那個名字
這個名字你永遠也猜不到
無論是誰也無法發現
只有貓自己知道但絕不會透露
如果你看到貓陷入沈思暝想,
那麼牠一定正在 神魂顛倒地
思索,思考,思想牠那
無以名狀﹐可以名狀
在可名與不可名之間
深邃不可言傳的神祕名字


(注) Mad as a Hatter:典出愛莉絲夢遊仙境中的瘋帽匠。為什麼帽匠會瘋瘋癲顛呢? 因為那時歐洲紳士愛戴氈帽,製造時用硝酸汞將毛皮纖維弄粗以便編織,以致帽匠多因汞中毒而腦神經受傷,瘋瘋癲癲。當時不知道是職業病,竟然覺得有趣。




明成皇后
    如果你跟我一樣,無法再忍受那幾個所謂名嘴在電視上瞎掰,請轉台看明成皇后吧。朝鮮的末代皇后,以深邃莫測的淺笑對抗凶狠的大院君,在宮廷鬥爭中忍辱翻身,以清澈如月光的智慧贏得高宗的信任,周旋於中俄日列強間以保衛朝鮮的獨立,最後在1895年被日本刺客暗殺,成為民族英雄。1997年音樂劇Last Empress在紐約林肯中心演出時全場爆滿,2002年電視劇【明成皇后】征服了台灣人的眼淚。
    我在圖書館找到一本1898年出版的Korea and Her Neighbors,作者Isabella B. Bishop剛好在明成皇后被害前幾個月訪問過朝鮮王室,她在書中有極細膩的描寫:


高宗皇帝
    他的個子不高﹐相貌平凡﹐嘴上留著稀疏的短髭﹐顎下一撮鬍子﹐不時扭著雙手﹐有點緊張﹐但仍不失其威嚴。他講話的態度很和藹﹐皇后在旁邊不時給他提詞。皇帝和皇太子穿著同一式樣,白色的皮鞋,夾襖的絲襪,寬鬆的棉襖白褲﹐上面是白色的絲質短大衣﹐套著淡綠上裝﹐外面是無袖的深藍錦緞﹐看起來優雅悅目。
    皇帝一再垂詢英國的情況:平民能否當上政府高官﹖皇族有何權力﹖維多利亞女王與屬下的關係﹖財務大臣是否有權節制女王的花費﹖女王的個人費用能否由國庫支出﹖各部會大臣的執掌﹖以及女王能否解除大臣的職務﹖他顯然不太了解憲政體制與王室的制衡,以及女王只有形式上任命大臣的權力。
    皇帝很關心國家政事,但似乎沒有能力掌握全貌。他是個好心腸,同情進步改革的人,如果能夠更果決明智,而非輕信人言的話,也許會成為一位好君主,可惜個性的弱點成為他的致命傷。


明成皇后
    年過四十的她,長得很好看,身材纖瘦,頭髮烏黑亮麗,本來白皙的皮膚,撲著珍珠粉而顯得更白,冷靜的眼神流露出橫溢的才氣。她穿著寬大的深藍錦緞長裙,腰身高懸腋下,罩著深紅與天藍兩色的長袖錦緞上衣,喉頭處扣著一塊珊瑚花飾,再以六條深紅與天藍兩色帶子繫著,各以珊瑚花飾扣住,下懸深紅絲繐。頭上戴著無冠黑色絲帽,翹向額前﹐上面別著珊瑚薔薇,垂著艷紅色的流蘇﹐兩傍各別一根鑲著寶石的鷺毛。錦鞋的質料也與衣服一樣。當她對談話內容感興趣時﹐臉上閃耀著一種美麗的亮光。 [明成皇后的面貌一直是個謎。有位韓國教授在一本1895年的法國雜誌上找到這張據說就是明成皇后的相片]
    
皇后優雅迷人的氣質﹐體貼親切的態度,獨特的聰穎與氣勢,以及出色的談吐,即使透過翻譯仍然令人印象深刻,無怪乎能影響皇帝及其他眾人。她的仇敵四伏,尤其因為她才氣縱橫,而且在重要職位培植娘家勢力,使大院君飽受威脅。明成皇后幾乎終其一生都以其魅力、機靈、睿智在與大院君鬥爭,以護衛自己的丈夫與兒子。


皇太子
    他是皇后的寶貝獨子﹐胖胖的﹐沒有什麼精神。雖然高度近視﹐卻基於禮儀不帶眼鏡﹐給人一種平庸的感覺。皇后時時刻刻擔心他的健康﹐而且因為害怕庶出的皇子會搶走王位繼承權﹐往往有些衝動的行為﹐並經常訴諸神卜﹐捐助佛寺。在會談中﹐皇后一直與太子牽著手並坐。


大院君
    他是高宗皇帝的生父﹐攝政十年,鐵石心腸,甚至將自己一個兒子處死。從1873年他卸下攝政職位到1895年皇后被殺之間的朝鮮,可以說就是大院君與明成皇后的鬥爭史。大院君儘管年歲已高,依然精神充沛,眼神銳利,舉手投足充滿活力,令人印象深刻。
    原書第23章記載1895/10/8明成皇后被刺殺的經過,有興趣的朋友請自己讀。




什麼,只是序曲﹖


‧過去的,只是序曲。
            -美國國家檔案館石碑,出自莎士比亞.暴風雨
‧人類並非理性的動物,而是善於合理化的動物。
            -Robert Heinlein
‧為了逃避思考﹐人類不得不發明工作。
            -克莉絲蒂‧尼羅河謀殺案
‧快樂﹐不過是健康加上記憶不良罷了。
            -Albert Schweitzer
‧一個人的寂寞仍然只是寂寞
    兩個人的寂寞可以變成狂熱
            -李格悌:「一個人二個人」
‧我不相信有那個女人跳華爾滋時不會被逗得意亂情迷。
            -摘自1892年一本主張禁舞的書「從舞池到地獄」 by T.A. Faulkner
‧物理跟性愛很像:實用的產品並非開始作的目的﹐而是無心插柳的結果。
            -理察.費曼


生日的統計學


    上學期我教工程統計學﹐有點心得:派對時可以跟人家打賭﹐現場一定有人同一天生日。只要有23個人﹐你的贏面就超過五成;有30個人﹐就超過七成。


    兩個人生日相同的或然率是:1.00 減掉兩個人生日不同的或然率;
即 P= 1-(364/365)= 1/365= 千分之三


    三個人中至少兩人生日相同的或然率是:1.00 減掉三人生日都不同的或然率;
即 P= 1-(364/365)(363/365) = 千分之八


    n個人則是: P= 1-(364/365)(363/365)…((365-n+1)/365) = 1- (364n.n ! /365n );


    式中364n是 [364取n] 之組合數﹐n !是n的階乘﹐(高中都學過,忘了吧?)


    看看下表 (最少兩人生日相同之機率) 就知道﹐兩個人同一天生日比我們想像的容易多吧!
人數    10       20      30      40      50      60
機率    12%    41%    71%    89%    97%    99%


桌面亂的理論基礎


    熱力學也很有意思。熱力學乃普遍真理﹐可應用在所有的大數系統﹐1977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Ilya Prigogine用它來探討都市的車流現象﹐甚至也可以用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熱力學第一定律說:宇宙的能量不變﹐無法無中生有。因此必須作功才能獲得能量﹐下坡時愈走愈快 (獲得能量)的快感﹐其實都是建立在上坡時舉步維艱的痛苦上的。令人氣餒的是﹐第一定律指出根本不可能不勞而獲﹐有多少能量﹐才能作多少功﹐無法取巧。
    那麼為什麼有的人可以炒股票致富呢﹖原因是:一部份人的不勞而獲﹐必須建立在其他人的勞而不獲之上﹐才可能維持整個封閉系統的總能量不變﹐但這樣會使得社會上產生貧富不均。
    熱力學第二定律更神奇﹐它指出宇宙的亂度(entropy)會不斷增加。上述的剝削行為雖然社會的總財富不變﹐但造成貧富懸殊﹐就是亂度增加。第二定律又說,作的一切功都會不斷地被轉換成亂度 (作得愈多就愈亂﹐故人類文明愈發展,社會就愈趨多樣化) 。
    怪不得花了半天整理好的書桌﹐不到一個小時就混亂如故﹐原來不是我的錯,是有熱力學的理論基礎的。


大洋感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有一個星期五晚上﹐面對兩天的週末﹐我暫時忘掉焦慮,漫步在師大路上。看到一家書店就隨便走進去﹐哎﹐這一本沒什麼意思﹐轉身到另外一邊﹐喔﹐那一本不錯。很奇怪的﹐此時心裡充滿著歡樂的情緒﹐沒有時間的壓力,對爛書不苛責,對好書也不沈迷,從一堆書轉身到另外一堆書,我自己覺得幾乎是以芭蕾舞般的優雅身段滑行,如此翱翔了一陣子,回到街上,意猶未足地又逛了另外一家書店,才漸漸滑翔下降,去找了一家麵店吃東西。
    好多年前,我在美國一家修道院中參加一個研討會,會中幾位神父修女講他們對拉丁美洲民主運動的支援,並對美國外交政策大力抨擊,當時的討論也使我陷入一種洶湧澎湃,聖靈充滿的境界,但師大路的神祕經驗似乎又不一樣。
    佛洛依德與羅曼羅蘭對於大洋感(oceanic feeling)有一些有趣的討論:
    羅曼羅蘭說他自己經驗過這種似乎將自己與全世界、人類全體連結起來,無邊無盡,海洋一般,永恆的感覺。他認為就是人內在的宗教感,而被教會所充分運用,乃成為宗教的源起。
    佛洛依德說自己沒有過這種經驗,但他認為這種感覺乃嬰兒自戀期的殘餘。初生的嬰兒只有純粹的自我,無法與外在的世界區隔,直到後來需求無法滿足,發現自己必須依賴另外一個外在世界,這才慢慢分辨出自我與其他。他認為大洋感就是的這種自戀期自我的殘餘。
    哈,歡喜就好,我才不管那麼多呢。


本期書摘「中午的黑暗」,「有缺點的羅盤針」一節中,Koestler對大洋感有精彩的描寫。




書摘:中午的黑暗
~~~~~~~~~~~~~~~~~~~~~~~~~~~~~~~~~~~~~~~~~~~~~~~~~~
廿世紀最偉大的小說之一,極度精彩。作者阿瑟•庫斯勒(Arthur Koestler),匈牙利人,曾是德共黨員。1938年因對蘇聯大整肅失望而退黨。後來反對佛朗哥法西斯政權,參加西班牙內戰被俘。1940年移居英國。英譯本Darkness at Noon於1941年初版。
我建議你也讀俄國歷史學家Roy Medvedev描寫史達林時代莫斯科大審的 ”Let History Judge”。真是令人觸目驚心。狂熱的信仰者,因為迷信集體價值,放棄了懷疑的能力,終使其信仰一步一步背離真理,不但犧牲了自己,也犧牲了社會主義運動。 Koestler 以小說的形式描寫狂熱者的心靈,張力更強。但請不要把這本書看成什麼反共小說﹐這本書描寫一個被整肅的革命者在監獄中苦思自己的矛盾﹐深度足以穿透膚淺的意識形態﹐直達人性的底層。
台灣有本很老的翻譯:「獄中記」(自由中國社,李誥,1950,台大、師大圖書館有)。中國也有個譯本:「中午的黑暗」(譯林,1999),但我沒看過。
李誥的翻譯很不錯。我以它為基礎重新摘譯﹐將十五萬字裁剪成幾千字﹐以方便各位感受這本書的美妙。C.J. Liu
~~~~~~~~~~~~~~~~~~~~~~~~~~~~~~~~~~~~~~~~~~~~~~~~~~


凡建立獨裁政權而不殺布魯圖者…
都只能統治很短的時候
        -馬基維里(1469-1527)


沒有一個人能毫無內疚地統治
        -聖•約斯特(1767-1794)


逮捕


    一小時前﹐人民內政委員會的兩名官員猛敲盧巴索夫居所的大門時﹐他正作著自己業已被捕的夢。
(一如往昔他夢到一陣猛擊聲﹐門外站著三個奉命逮捕他的人…穿著警衛隊的制服﹐握著手槍站在他的床邊﹐腰帶發出生革的氣味… 他想穿上睡衣﹐壓在枕下的手臂想去抓睡衣的袖管﹐但一陣痹麻﹐無法轉動…忽然槍柄猛打在耳朵上﹐使他猛然清醒…醒後他還發抖片刻﹐壓在枕下的手仍極力想抓睡衣袖口)
    敲門聲越來越響﹐逼著他醒來。同往常一樣﹐他醒後繼續發呆了幾秒鐘…伸手摸著床旁的開關﹐燈亮了﹐迷霧逐漸消失﹐他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仰望牆上掛著的黨魁肖像…他完全清醒了。
    可是門上的敲擊聲依舊沒有停止。


402號


    他轉聲細聽﹐分不出那低微不斷的滴答聲是從那一塊牆傳來。他先扣便桶那邊連著406號獄室的牆﹐但得不到回音。再試試床邊那面連著402號的牆。回音有了。
    402號獄犯顯然是個熟手﹐清晰不急的扣出三個字母:「誰」。
    他把「尼古拉‧薩爾瑪諾維區‧盧巴索夫」連名帶姓都發出去﹐靜待對方回答‧
    很久都沒有回音﹐他微笑了。這個名字一定使鄰居大吃一驚﹐他一定是個沒有政治背景的醫生或工程師﹐一想到有危險姓的鄰居就發抖了吧!
    忽然牆上傳來滴答聲:「你罪有應得」。402號一定是個順從主義﹐信仰領袖﹐相信自己的被捕是個誤會…
    聲音又來了:「沙皇萬歲」。原來是個反革命…
    「你為什麼被關進來」?「因為政見不同」﹐盧巴索夫回答。
    「好極了!狼犬自相殘殺」。盧巴索夫不理他。
    聲音又來了:「你最近一次同女人睡覺是什麼時候」?「三週以前」。
    「告訴我是怎樣情形」。盧巴索夫本不想回答﹐又怕失去這唯一對外的聯絡。他嘆了口氣﹐發出一句:「雪白的乳房像香檳酒杯﹐她的大腿像野馬」…
    「繼續﹐請告訴我多些」。


畸形的聖徒


    盧巴索夫凝視獄室內牆上一塊塊發潮的痕跡…眼前出現一幅畫…出席第一屆黨代表大會的人物﹐沿著長木桌坐著…盧巴索夫在主席右首的第二位…他們是喜好鬥爭的哲學家﹐正準備發動革命。
    他們熟悉歐洲各大監獄﹐就像商旅熟悉旅店。他們夢想能透過掌握權力來廢除權力,夢想能透過統治來使人民擺脫被統治的習性。一切夢想都已如願達成﹐但這些改變世界的腦袋竟然都被鉛彈穿射﹐有的射穿前額﹐有的射穿頸後﹐除了領袖與他之外﹐倖存者無幾。
    盧巴索夫的牙齒發痛﹐渾身發抖…記憶在他的耳邊幌﹐許多臉孔與聲音出現後又消失。他想起年輕的李查紅著眼的哀喊:「你不能把我丟給狼群﹐同志…」。他想起後來自縊的小羅威的話:「還有誰想講話」?革命的腳步毫不躊躇地奔向目標。革命的河流有許多彎道﹐轉角處總會遺下溺斃者的屍體…黨只知道一種罪惡:脫離既定的路線。黨只知道一種懲罰:處死。在革命運動中﹐死亡只是解決政治歧見的合理法則。
    他感到傷痛…就是這個過去今天發生了問題…黨充滿了潰爛的傷口﹐流血的斑痕。歷史上從未有過如此糟糕的善意﹐如此畸形的聖徒。假若黨蘊含了歷史的意志﹐那麼歷史本身一定有問題。


~~~~~~~~~~~~~~~~~~~~~~~~~~~~~~~~


教會的存在遭到威脅時,就可不受道德戒律的約束
為了一統教會,任何手段均可使用
包括詭計、背信、暴力、僧職買賣、監禁、死亡
各級教會乃因群體而存在
個人必須為共同的利益而犧牲
        -凡爾登主教 馮‧尼海姆(1411)




推理的先知


    初審時﹐盧巴索夫被指控參加反對派及計畫暗殺領袖。他否認了。以下是他的一段日記:
    「誰才是正確的?日後才能揭曉。將來再論功過﹐現在必須先作﹐向魔鬼出賣靈魂﹐期望能得到歷史的赦免。
    「要按照球賽規則來進行革命﹐乃荒謬可笑。在歷史的喘息期間﹐政治或許可以較公正;但在歷史的危急轉捩點﹐除了但求目的不擇手段的法則外﹐實無他途可循。我們基於普遍真理而成為新馬基維里主義者﹐。
    「我們既已拋棄了類似球賽規則的道德規範﹐唯一可遵循的就是必然性的邏輯。我們不得不信奉主義到底﹐並據以實踐。宛如航行大海﹐卻無壓艙物;舵輪的任何轉動﹐都關乎生死存亡。
    「不久前﹐領袖主張用碳酸鉀肥料﹐而農業學者B卻堅持硝酸鹽較優。對於國家的集體農業﹐兩者之取捨﹐關係之重大甚至足以影響即將發生的大戰﹐所以B及其他三十人以破壞罪被處死。
    「假使領袖正確﹐歷史終將赦免他﹐而三十一人的處死﹐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客觀上正確與否才是問題核心。道德主義者往往掉入主觀上善意與否的陷阱﹐好像只要是基於善意﹐B就應該無罪﹐而且應獲准繼續宣傳硝酸鹽﹐即使國家的農業因而毀滅亦無妨。這當然是沒道理的…主觀上善意與否並不重要﹐犯錯的人必須付出代價;正確的人將獲赦免。這才是歷史功過的法則。
    「可是我們如何得知﹐將來什麼將被判明是真理?我們沒有先知天賦的通靈﹐卻必須作先知的預言。我們以演繹代替啟示﹐卻往往得到不一致的結論﹐最後只好回到對自己推論的信念-像公理般無法證明的信念。
    「這就是關鍵所在。我們已將壓艙物拋棄了﹐只剩下一個錨:對自己的信念。幾何學雖是人類理性的最高表現﹐但歐基里德公理其實是無法證明的信念。可是誰不相信誰就將目睹大廈傾覆。
    「領袖充滿自信﹐他有最堅牢的錨索…但我卻無法再堅信自己絕對無誤。這正是我敗亡的原因」。


緘默的夥伴


    盧巴索夫的獄室思索﹐有了意外的發現。
    他發現所謂的「獨白」﹐其實是一種特殊的「對話」…對話的一方是緘默的﹐另一方則違反文法的規則﹐稱對方為「我」而非「你」﹐目的在取得對方的信任以探察其意向。緘默的一方卻一直保持沈默。
    緘默的一方有時也會突如其然地開口…盧巴索夫只看到見自己嘴唇在動﹐很訝異地細聽那個完全陌生的聲音… 他開始相信在「第一人稱單數」中﹐隱藏著另一個實體﹐長期來保持沈默﹐現在才開始講話。
    這個新發現個體的思想﹐似乎由一些凌亂而毫無聯繫的部份組成﹐譬如聖母像上交叉的手、小羅威的貓、教堂詩歌的音調、女秘書阿洛瓦說過的一句話、作回想過去的白日夢時所引發的昏眩狀態等。它顯然是人的重要的一部份﹐但又非其邏輯思考所能觸及﹐而且往往趁人不備時發動襲擊﹐使之牙痛﹐或陷入白日夢。盧巴索夫就因此回想起已被處死的阿洛瓦…
    他那時因口述疲倦而在室內徘徊…室內靜靜地充滿她可親的香味…盧巴索夫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停在她的椅後﹐把雙手輕放在她肩上﹐問她是否願意晚上同他出遊。她並未表示驚異﹐兩肩仍然不動由他倚靠﹐靜靜地點頭﹐甚至沒有回首。
    當晚盧巴索夫笑著跟她說﹐「我那時以為你還在速記呢」。她那大而線條分明的胸部輪廓在黑暗中浮現﹐服貼柔和宛如一向就在那裏。「你永遠可以要怎樣對我就怎樣對我」…這句話就像聖母像上那交叉的手﹐一直留在盧巴索夫的腦中。


撒但的慈悲


    審訊官伊凡諾夫來到獄室﹐試圖說服盧巴索夫認罪。
    「上帝具有工業時代自由主義者與救世軍慈善家的雙重下巴;撒但則是淡泊苦行的邏輯狂熱者。它熟讀馬基維里、馬克思、黑格爾﹐基於一種嚴密的慈悲﹐而對人類冷酷無情。
    「它必須作一些自己厭惡﹐又讓人們詛咒的事:屠殺以求消滅屠殺;犧牲羔羊以求不再有羔羊必須犧牲;鞭策人類以求人類學會不再為人鞭策;屏棄戒律以求更高層次的戒律;它挑起人類的恨﹐乃基於對人類的愛﹐一種抽象的、幾何學的愛。
    「上帝與魔鬼正在爭奪聖徒盧巴索夫的靈魂。盧巴索夫寧可成為殉道者。他發現了良心﹐而良心就像雙下巴一樣﹐使人不配從事革命。
    「撒但聳聳肩膀﹐它見慣了許多人軟弱了而以誇大的藉口退出…」
    盧巴索夫沒有出聲。伊凡諾夫接下去說:
    「人只要有一點點憐憫心﹐就會迷失道路。他們一直到四五十歲都還是革命者﹐然後就被憐憫心所吞沒﹐全世界都盛讚他神聖…你似乎也有這種居心…小心這種精神上的迷失吧。
    「一個人不應該把世界當作感情的形而上洩慾所。同情、良心、厭惡、絕望、懺悔、贖罪﹐都是我們要排斥的誘惑…上帝的誘惑比撒但更危險。
「甘地的內心呼聲妨礙印度的解放﹐甚於英國的槍炮。為了三十枚銀幣而出賣自己是誠實的交易﹐為了良心而出賣自己就是遺棄人類。
    「你很了解這一點﹐也曉得其中的利害關係﹐但卻向我提到鮑可洛夫的啜泣…假使我們堅持「每個人都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人道主義﹐認為不應以數學原則來看人的生命…那豈不是說營長不應該犧牲一隊人來營救一團人﹐也不應犧牲鮑可洛夫那種傻子﹐而聽任海軍走入歧途嗎?」


黑暗中的天光


    盧巴索夫望著窗外﹐融化的雪已經凝結﹐從機關槍碉堡那邊往上看是一片銀色的天。他開口說:「人道主義與政治無法相容﹐尊重個人與社會進步無法相容。甘地是印度的禍害﹐追求手段的純潔只會造成政治的無能﹐這些我都承認。可是﹐另一條道路又引導我們走向何處?
    「我們宣稱為著後代子孫的利益﹐卻使得這一代蒙受無比的艱苦…人民的生活程度比革命前還低﹐勞工的情況比革命前辛苦…工程師稍稍計算錯誤就可以入獄…祕密警察一紙命令就解決了詩人關於風格的討論…新聞自由﹐言論自由﹐行動自由都被徹底消滅…」
    「我們正剝下人類的舊皮而給他一層新的」﹐伊凡諾夫回答。
    「但我只看見這一代被剝了皮﹐還看不到新生皮膚的徵象。我們以為歷史可以作實驗﹐但物理實驗可以重複一千次﹐歷史實驗卻只能做一次…假若有一天證明了建造大潛水艇才是對的﹐鮑可洛夫卻已回天乏術了」。
    「那又怎麼樣?」 伊凡諾夫說:「難道我們要因最終結果無法預見﹐就束手不動嗎?每年有幾百萬人毫無意義的被病疫與天災所殺害…沒有人問他們為什麼死。我們不過槍殺了幾千個客觀上有害的人﹐人道主義者就對我們謾罵。是的﹐我們肅清了寄生階級並聽任他們活活餓死。但革命前的所謂好日子﹐一遇旱年也同樣餓死那麼多人﹐只是更無意義更無理由而已。」
    伊凡諾夫站起來。「明天時間就到了﹐你我都需要清醒的頭腦來策劃口供。不要聳肩膀﹐你至少有一半相信自己會簽字。如果你拒絕﹐那只是因為道德上的懦弱﹐道德懦弱驅使許多人變成殉道者」。
    伊凡諾夫將門反手關上時﹐盧巴索夫自知已經一半屈服了。他往床上一躺﹐雖然疲倦已極﹐卻奇怪地有輕鬆之感。他像是被人掏空抽光﹐又像是如釋重負。鮑可洛夫的悲號已在他的記憶中失去了尖銳性。效忠於活人﹐而非效忠於死人﹐誰能說他是出賣呢?


~~~~~~~~~~~~~~~~~~~~~~~~~~~~~~~~~~~


言詞有時必須用來掩飾真相。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萬一被知道了﹐就必須趕快找個藉口
        -馬基維里


相對性成熟律


    盧巴索夫入獄後第廿日的日記:
    「歷史的鐘擺從專制擺盪到民主﹐又從民主擺盪到專制獨裁。
    「一個民族所能保有的個人自由﹐完全看這個民族的政治成熟度而定。上面所說的鐘擺盪動暗示群眾的政治成熟度﹐並非是一直往上升的﹐而由較複雜的原理所支配…一個民族是否能照民主的方式管理自己﹐與這個民族對整個社會機構的組織與運作瞭解的程度成比例。
    「技術每次進步的跳躍﹐往往使群眾一時無法了解…相對的政治成熟度就下降﹐有時需要十年﹐有時需要幾代…才能逐漸恢本身自治的能力。
    「群眾意識的水準一旦趕上客觀情勢後﹐民主主義就必然勝利…勝利一直維持到技術文化再度跳躍時-例如紡織機的發明-群眾又退後到較不成熟的階段﹐專制獨裁應運而生﹐甚至成為必要。
    「這種過程就好像用一個有幾層渠道的水閘來抬起輪船。船進入第一層渠時﹐因水面個加高而慢慢升到最高點;但到了第二層時﹐一切過程又必須從新開始。每一層渠的四週圍牆代表技術文化;渠內的水面則代表群眾的政治成熟程度。只看渠內水面高於海面並無意義﹐問題在於水閘內水面相對高低的比較…因此可以瞭解廿世紀上半期歐洲諸國的政治成熟程度﹐為何不及紀元前兩百年的政治成熟程度。
「革命發源地(蘇聯)雖然已達第二層船渠﹐但仍處於這新的一層的最低地帶…必須重新經歷費力而痛楚的過程…」
    盧巴索夫想起有次讀到關於新幾內亞島上土人生活情形的論文…他們顯然已經到達「底層船渠的最高水面…」﹐而能獲得社會協調的生活﹐建立了初期第好的民主機構。盧巴索夫相信自已發現了「相對性的成熟律」。


理性代替正派


    他恬靜無夢地睡了一小時﹐醒後感到一陣爽快。402號已敲扣多時。
    「我正要屈服」﹐盧巴索夫敲出這句話。
    402號沈默許久。整整一分鐘後牆上才傳來回音:「我寧可被吊死…你難道沒有一點點榮譽感?」
    「我們對榮譽的看法不同」。
    「榮譽就是為自己的信念而生﹐而死」﹐402號的發音又急又準確。
    「榮譽是要有功用而不存虛榮」﹐盧巴索夫的回音同樣迅速。
    「榮譽是要正派﹐不是功用」﹐402號此時敲得更響更急。
    「什麼是正派」﹐盧巴索夫將字母的間距加大﹐舒懶地問。
    「那是你們這種人永遠無法明白的」﹐402號狂烈地回答。
    盧巴索夫聳聳肩﹐回敲:「我們已以理性代替正派」。
402號不再回答。


安眠的誘惑


    審訊官換成格勒金。他告訴盧巴索夫:「伊凡諾夫同志被捕了」。
    「為什麼?」
    「他處理你的案件有怠職之嫌﹐私下談話時竟然對起訴書表示諷刺性的懷疑」
    ……起訴書的末段是最精彩的部份:陰謀殺害領袖。格勒金讀完後向他凝視:
    「你聽到起訴書而認罪了吧」?
    「我沒有認識到政策的迫切必要性﹐才持相反的觀點﹐這是我認罪的。
    「我自己感情用事而違背了歷史的必然性﹐這是我認罪的。
    「我傾聽被犧牲者的哀號﹐而漠視為何必須犧牲他們的理論﹐這是我認罪的。
    「我所認罪的是﹐我把『罪』與『無辜』放在『效用』與損害」之上﹐把自己的觀點放在全人類的觀點之上…
    『要求把專制政治依自由主義的方式改革﹐要求更大的民主﹐要求取消恐怖統治…我承認這些要求在目前情勢下﹐在客觀上都是有害的﹐因此在本質上也就是反革命…從這一點看﹐也只有從這一點看﹐你可以稱我為反革命份子。至於起訴書上那荒謬的刑事部份﹐與我毫不相干』。
    「你的話毫不新奇…一方面承認反對立場﹐一方面又否認做過必然會做的行動…」
    格勒金的話突然中斷;盧巴索夫只聽到電燈泡裏電流通過的微弱吱吱聲…電燈射出的白光和不斷增強的熱度使得盧巴索夫不得不伸手揩抹額上的汗珠…他竭力張開眼球﹐可是張得越久越想睡…神志迷糊地下頦已垂到胸前。
    他想起在伊蘭西斯的聖查斯特、羅勃斯比里及十六個被斬首的同志墓前的石碑。碑上只有一個字:「Domir-睡眠」。
    盧巴索夫在審訊期間一直交替地處於無感覺和一種不正常而遲鈍的清醒狀態…以往他對「誘惑」只有理論上的認識﹐如之「誘惑」卻不分晝夜的跟著他﹐跟著他擺動身子行經走廊﹐跟著他站在格勒金的燈光下…這個誘惑就是失敗者墓碑的字:「睡眠」。
    此後每經過一次堅韌的辯論﹐他就在新的口供上簽字﹐而每次精疲力盡而又奇異地心滿意足躺上床時﹐他知道再過一兩小時又會被喊醒…
    「死」已不復是抽象的性質﹐它富有溫暖誘惑性的身體上的意義─安眠。
    就像伊蘭西斯墓地埋著的那批人僅有的願望:「安眠以求後世給他們公道」。


人猿的輕蔑


    經驗顯示﹐在困難而複雜的過程中﹐民眾需要一個簡單易懂的解釋﹐
    「從歷史上看﹐人類不能沒有『替罪羔羊』﹐我相信那是不可或缺的制度﹐伊凡諾夫告訴我那是源自宗教﹐他說希伯來人每年用一頭羊祭神﹐羊的身上負滿人的罪惡」。格勒金停了一下。「耶穌甚至自願為羔羊﹐擔負人間的一切罪惡…我一直無法瞭解自稱願為人類犧牲﹐對於人類究竟有什麼好處﹐但兩千年來人類顯然已經視為理所當然」。
    盧巴索夫望著格勒金頭上的疤痕﹐心想這個尼安德塔爾原始人在搞什麼鬼?
    「假如我們告訴人民﹐雖然經過革命﹐雖然建了工廠﹐但一切仍然遲鈍落後﹐他們不會受感動的」﹐格勒金說。「必須說他們是工作英雄﹐效率比美國人還高﹐一切罪惡都來自惡魔與破壞者﹐這樣才能有一點效果。所謂真理﹐就是對人類有益的東西;凡是有害人類的就是虛偽的」。
    「伊凡諾夫同志跟你一樣都是舊知識份子﹐我從他那裡學到一些歷史知識。我跟他的差別在於﹐我運用那些知識服務人民﹐他則憤世疾俗」﹐格勒金停了一下﹐「他昨晚被槍決了」。
    回獄室的途中﹐盧巴索夫想起格勒金毫無表請的面部-代表國家的冷酷。這個國家靠著許多盧巴索夫、伊凡諾夫才能生存到今天。格勒金是他們的精神後裔﹐「這群新原始人種只是執行我們上一代未完成的工作」﹐盧巴索夫自言自語。
    同樣的理論由伊凡諾夫講出時﹐聲調中還隱約懷著業已消逝的「過去」﹐但到了格勒金嘴裡就毫無人性。因為他們根本沒有「過去」。他們生出來就沒有臍帶﹐沒有輕鬆的性格﹐也沒有憂鬱。
    以下是盧巴索夫獄中日記的片段:
    「我們這批離開舞台的人沒有資格輕視格勒金那些人。尼安德塔爾原始人種最初在地球上出現時﹐人猿也曾恥笑他們。
    「文明的人猿優雅地從一支樹枝盪到另一支樹枝;原始人則遲鈍地離不開地面。
    「熟練而和平的人猿終日嬉戲過日子;原始人則持著短棍﹐到處亂闖。
    「人猿吃的是水果和細嫩的植物;原始人則吞食生肉並且屠殺同種及其他動物。
    「原始人砍伐樹木﹐移動石頭﹐違反了叢林中的法則與傳統。
    「原始人粗笨﹐殘忍﹐沒有動物的自尊心。
    「從文明的人猿的眼光看來﹐這是野蠻時代的重返。因此直到現在﹐猩猩一看到人都還不免持著輕蔑的態度…」


最後的任務


    盧巴索夫被押到格勒金辦公室:「讓我們談談你反革命行動的動機問題﹐等你簽了字﹐我們彼此間的事情就可了結」燈光突然加強﹐「那時你就可以休息了」。
    盧巴索夫瞇著眼:「你很清楚﹐我的行動既不是基於『反革命意識』﹐也從未替某強國工作…我的所思索為無不本於信念與良心」。
    格勒金從抽屜裡拿出一張紙來唸:『往掉入主觀上善意與否的陷阱﹐好像只要是基於善意﹐B就應該無罪﹐而且應獲准繼續宣傳硝酸鹽﹐即使國家的農業因而毀滅亦無妨。這當然是沒道理的…主觀上善意與否並不重要﹐犯錯的人必須付出代價;正確的人將獲赦免。這才是歷史功過的法則』…這是你被捕後不久寫的日記。
    「你在公審時供認一切就算是你最後一次盡心為黨吧…你同你的朋友已在黨內造成裂痕﹐假使你真的悔改﹐就必須協助我們彌補裂痕。
    「你的任務在使反對派受人輕視﹐使人民明白叛變是罪惡…人民所能了解的就是這幾句簡單的話。你若談到你複雜的動機﹐反而使他們迷惘…你的任務在避免人家對你發生同情與憐憫﹐對反對派發生同情與憐憫﹐就是國家的危險。盧巴索夫同志﹐這就是黨拖付給你的任務」。
    這是盧巴索夫第一次被格勒金稱為同志。他週身受到一種無法抵抗的熱流的襲擊。
    盧巴索夫簽了字。承認他基於反革命的動機而從事一切罪行﹐包括替某強國工作。
    在法庭上﹐盧巴索夫說:
    「這是我一生最後的話。反對派已被擊敗被消滅…一個人同黨同革命運動不協調而至死不悔的話﹐就未免死得太無意義。因此我今天向國家﹐向群眾﹐向所有的人屈膝…我的任務至此結束。我已經抵償。我同歷史已算清了賬。我請你們饒恕只有自召恥笑﹐我沒有其他的話可講。」
    庭長宣讀判詞:「最高革命法庭茲判被告處死刑﹐著即槍斃」。

~~~~~~~~~~~~~~~~~~~~~~~~~~~~~~~~


不能只談目的﹐不談手段
目的與手段無法分離
一個改變﹐另一個也跟著變
不同的手段導向不同的目的
    「    「    「-拉薩爾的《錫金根騎士》


有缺點的羅盤針


    盧巴索夫曉得自己在午夜之前將不復生存。
    他站在窗前﹐額頭倚著窗格﹐對面的機關槍堡壘後面現初一片藍天﹐使他憶起童年時躺在草地上看白楊樹緩慢晃動時索看到的那片晴空。真的﹐有時一片天空也可以使人陷入心理學家稱為「大洋感」(oceanic sense) 的那種恍惚狀態。在這種狀態下﹐個人就像大海中的一粒鹽漸漸溶化了﹐而無垠無際的海也像是包容在這一粒鹽裡。沒有時間與空間的限制。思想失去了方向而開始打轉﹐像是羅盤針走近磁性的兩極﹐脫離了軸心而到處蕩動。
    四十年來他始終遵循邏輯的法則﹐拒絕「緘默夥伴」的誘惑﹐並盡力對抗那種「大洋感」。回顧以往﹐自己四十年來像是在發狂﹐發純理性的狂。
    窗外已是黑夜。很快就要結束了。可是問問自己:「你為何而死」?仍無解答。
    制度一定有錯誤;也許錯誤就在那項理論裡。過去他深信不疑:「但求目的不擇手段」;這句話消滅了革命的偉大友愛﹐而使革命者完全發狂。自己的日記中不是寫著嗎:「我們已拋棄一切規範﹐唯一可遵循的是必然性的邏輯。我們有如航行大海﹐卻無倫理上的壓艙物」。
    也許問題就在那裡。也許人類不適宜作沒有壓艙物的航行。也許理性是有缺點的羅盤針﹐引人走著彎曲的路﹐以致在霧中迷失了目標。
鼓聲若響
    402號傳來:「他們正在抓缺唇。他向你致意」
    所有的囚犯站在各自門前﹐雙掌有節奏地敲著鐵門﹐像儀仗隊似的擊鼓送別。腳步聲由遠而近從走廊上傳來﹐缺唇突然出現在門洞的視線內﹐帶著手銬﹐雙手被扭綁到背後﹐很快地走出盧巴索夫的視界外。
    鼓聲消失﹐一切復歸靜寂。
    「大概還有十分鐘﹐你怎樣感覺」?402號知道缺唇與盧巴索夫同案﹐下一個就輪到他了。
    「我希望業已完事」;盧巴索夫心裡感激﹐知道402號是故意同他講話﹐讓他容易渡過時間。
    「你還記得嗎:雪白的乳部像香檳酒杯?哈哈!你真可惡…我給你一點內行的建議:把膀胱弄空…精神雖然堅強﹐肉體是軟弱的…哈哈」!
    盧巴索夫微笑﹐順從地走到馬桶邊…事後他回答:「多謝。好勸告。你呢?」
    402號有幾秒鐘沒出聲。旋而緩慢地回答:「還有十八年。正確的說﹐應該是六千五百三十天…我真羨慕你。你想吧- 還有六千五百三十夜而沒有一個女人」。
    忽然﹐他大聲急忙地敲打:「他們來了…」。過了幾秒鐘又補充依句:「真可惜。我們剛剛要高興的談下去呢…」。
    盧巴索夫從床上站起身﹐想一想﹐又敲:「你幫忙我很多。謝謝」。


永恆的波浪


    走廊的鼓聲又響起來。鼓聲隨著他走過每一扇鐵門﹐走過通往地窖的螺旋形台階﹐他的夾鼻眼鏡不慎掉下來﹐玻璃裂碎﹐鏡框滾到下面。盧巴索夫聽到後面的人彎身拾起眼鏡放入口袋﹐但他始終沒有回頭看。
    前面是條長廊﹐走了幾分鐘。盧巴索夫設法想一些別的事﹐集中全力阻止自己回頭。
    忽然﹐他腦後受到痲痹性的一擊。他早就預料到了﹐卻仍在他沒有提防的時候來到。他感覺訝異﹐雙膝下屈﹐身子打了半轉摔倒…臉伏在冰冷的石板上。
    四周漆黑﹐海水把他衝到唱著夜曲的水面。記憶在他面前轉﹐像是細濛的水花。
    大門外有人敲門﹐他正做著他們來逮捕他的夢…他竭力想把手臂伸入睡衣的袖管…一個無形的影子像他彎下身子﹐他嗅到槍帶上發出的生革味…
耳上又受了猛烈的一擊。一切安靜下來﹐只剩下海洋的聲音。
    遠方打過來一個波浪,將他慢慢抬起﹐又緩緩的離去
    -永恆不過如此。


~~~~~~~~~~~~~~~~~~英文版的最後一段~~~~~~~~~~~~~~~~~~
A second, smashing blow hit him on the ear. Then all became quiet.
There was the sea again with its sounds. A wave slowly lifted him up.
It came from afar and traveled sedately on, a shrug of eternity.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liu.chinhsin 的頭像
    liu.chinhsin

    躲藏世界-劉進興的部落格

    liu.chinhs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