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我賺沒錢你滾蛋!

工人劇團的故事


一個念頭閃電般的掠過她的腦海:
受創的心靈不也應該用藝術的力量鼓舞起來嗎?
將工人的愛恨、關懷、夢想、恐懼、日常生活的種種掙扎鬥爭,
轉化成藝術的形式表達出來。    


台灣新文化 (1987/12)


* * * * * * * * * * * * * * * 

      「工作的時候,我是一頭獅子!」一個墨西哥裔的工人高聲朗頌,掀開了<貝絲小姐>的序幕。
      「工作的時候,我像一架起重機,巨大,威力無比…」另一個聲音接著。

      一個瘦瘦的小個子說:有天他發動一架機器,那震耳卻聾的吼聲穿透整個全世界。」他的眼睛這時閉了起來,好像是在回味那不可一世的雄風。
      另一個四十出頭的黑人說,他的父親,叔叔,鄰居們都是廠裏的工人。「每當爸爸下大夜班回來,媽媽就馬上弄東西給他吃,我們孩子們趕緊將收音機轉小聲,讓爸爸好好休息」。鋼鐵廠的工人,不但是家計的支柱,在小孩心目中,更是飽經戰鬥的英雄。「我從小最大的志願便是,進廠作工!」後來他如願以償,在伯利恒鋼鐵廠裏度過了危險,緊張的二十個年頭。直到有一天…
      「可恨!」忽然台上六個漢子齊聲怒吼,十二隻拳頭高高舉起,向人世間的不公義作憤怒的詛咒。

二十二年的情婦

      這六個人都曾在洛杉磯的貝利恒鋼鐵公司佛納廠幹了半輩子,少則十幾,多則三十幾年。他們的老婆小孩,衣食住行,都依靠著鋼鐵廠-不!鋼鐵廠也依靠著他們:靠著這些老婆們無怨尤地操持家務,使他們能無後顧之憂晝夜不停地賣命工作,伯利恒公司才能成為美國第二大的鋼鐵廠。從他們將貝利恒鋼鐵廠暱稱為「貝絲小姐」,可以看出這種互相依存的親密關係。所以當一九八二年十二月九日,公司宣佈要將工廠關掉時,那消息好像晴天霹靂,將兩千顆心炸得粉碎。
      理查‧卡特-就是那個說他自己像是個威力無比的起重機的工人-形容當時的感覺:「剛一聽到那個消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身體裏面好像都被抽乾了,空空洞洞的,一股寒流沿著脊髓骨穿透全身」。他嘆了一口氣,以極微弱的聲調時:「我為她獻出了我的青春」。

      六十一歲的亞特‧波馬是個業餘詩人,他寫了一首「鋼鐵心腸」給他那「二十三年的情婦-貝絲」:

      猶記得當年我們初見
      一九五九的十一月十三
      你照顧我無微不至
      幫我買車 養大孩子
      寂寞時 妳吹三聲口哨
      我就匆匆趕去,陪妳過夜……
      二十三年我們不曾爭吵
      直到那天你要離開  
      我茫茫然不知作錯了什麼事……
      你還是那麼漂亮 貝利恒鋼鐵
      我愛你如故 想擁抱妳
      妳為何如此冷漠?

誰的產品?

      老闆也許以為公司的資本權登記在他們名下,他們就可以任意處置。工人們可不是那麼想。
      蘇珊‧唐納-這一齣戲的導演兼報幕者-在第一幕的開頭這樣說:「當福特公司推出了一種新車,大家都歸功於亨利‧福特、他的子孫、或者那些董事長總經理之流。其實,真正創造這輛車子的是鋼鐵工人,裝配工人以及其他無數的勞工們。功勞應該歸於我們,我們可以指著高速公路上一輛一輛的車子說,這是我的產品!」
      正如一位工人說的:「當公司要把這個廠關掉時,我又困惑又憤怒,他們也許以為這個廠是他們的,但是我付出了一輩子青春在這裏,這是我的廠,他們憑什麼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關掉它?」
      工人們是怎樣看這個世界?怎樣看他們的工作?他們的愛情?他們的挫折?那些嘴巴裡喊著「勞工神聖!勞工神聖!」的人們,究竟有多少了解呢!當他們把「人的尊嚴」講得天花亂墜的時候,可曾想過,在「言論自由」「資本自由」之外,還有一個「工作的權利」才是真正不可剝奪的人權?

資本主義的祕密

      南加州地區自一九八二以來,有六百家工廠關閉,近十萬名工人的工作權利被剝奪。佛納鎮附近本來廠房林立,除了貝利恒鋼鐵廠外,還有通用汽車,豐年輪胎等。如今廠房依舊在,以往隆隆震耳的機器聲卻已沈寂。偶而一陣狂風,將窗夕上的幾片鐵皮吹得吱吱作響,竟然傳遍附近的街頭巷尾。六十三歲的賽門‧白茲說:「在以前,那裏聽得到這些「雜音」呢?」
      佛納廠關掉以後,他們的工會-鋼鐵工會第1845分會-並未解散。除了少數年資夠了,可以領退休金外,大部分工人又被丟回就業市場的叢林中去你爭我奪。年輕的還好些,很多人在鋼鐵廠幹了一輩子﹐除此之外,別無所長。面對這困境,工人們在物質上精神上承愛著極大的壓力。
      約翰霍布金斯大學的一項研究指出,全美失業率每增加百分之一,自殺率就上升百分之四點三,凶殺率增加百分之五點七。死亡率增加百分之一點九,主要是酗酒引起的肝硬化,以及緊張引起的心臟病所導致的死亡。其他如離婚率,嬰兒夭折率也都隨著失業率而增加。佛納廠關門後,兩年之內,原來的工人之中就有一百名左右因種種的原因死亡。
      在因難的處境中,最需要的就是工人弟兄間的互相幫助。一些退休鋼鐵工人組成了「老仙基金會」,再加上四處募來的資源,在工會會館提供免費午餐,每個月還分發約五萬磅的食物給失業的家庭。
      精神上的互相鼓勵有時更重要。雖然失業了,很多工人每天一大早就來工會「上班」。像艾爾‧康納利清晨四點就來,打掃內外,泡好咖啡。不久,弟兄們陸續到齊,大家交換情報,互相鼓舞。
      他們對現況的檢討,有時比那些不知自己所云的蛋頭經濟學家還要切中時弊。艾爾說:「鋼鐵業的沒落是美式生產的典型;錯誤投資,任意撤資,一敗塗地,然後一走了之。這是誰之過?老闆的錯,卻要叫我們來負擔!」他也許不知道,他這一句話揭露了資本主義最大的一個秘密。

用藝術鼓舞受創的心靈

      三十八歲的蘇珊‧唐納是演員,戲劇教師兼導演。很多人以為好萊塢的「明星」個個都是揮霍無度的百萬富豪,其實那只是被捧出來的一小撮,大多數演員都是蘇珊這樣的「舞台勞工」。他們從一齣戲到另一齣戲之間,飽嘗了失業的痛苦。
      蘇珊認為她是工人階級的一份子,她在演員工會中很活躍,這幾年也積極參與反核運動。蘇珊的丈夫從前是鋼鐵工人,在電話公司工作。
      她第一次到1845工會幫忙準備免費午餐時,一個念頭閃電般的掠過她的腦海:這些人的肚皮需要食物來填飽,他們受創的心靈不也應該用藝術的力量鼓舞起來嗎?透過創作的過程,可以將工人的愛恨、關懷、夢想、恐懼、日常生活的種種掙扎鬥爭,轉化成藝術的形式表達出來。千千萬萬在工作與失業邊緣浮沈的弟兄姊妹們,不必再孤苦零丁地受苦,可以在精神上團結起來。對於社會大眾,這也是一個最好的教育機會。
      主意拿定,她就四處張羅經費。加州藝術協會以及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都願意撥款,加上鋼鐵工人的「老仙基金會」,一共募得一萬兩千美金,一九八五年秋開始了「工人劇團」的工作計劃。
      蘇珊說服了八、九名工人,每禮拜一至工會會館排演。第一次她抱來了一堆莎士比亞和傑克倫敦的作品,向工人解釋大作家是如何描寫窮人與失業生活。
      房子裏堆滿了各地捐來的麵粉袋與罐頭箱子,這些老鋼鐵工在其中吞雲吐霧,這些名著似乎感動不了他們。蘇珊不一會兒就發現:這些人生戰場老將自己的故事比「哈姆雷特」更為生動!
      她要他們將腦海裏想到的工廠往事,一些感觸,一個意像,都寫下來,然後一個個上台,在攝影機下唸出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後來就成為,<貝絲小姐>一劇的骨幹。
      工人們平常為生活奔波,很少有這樣的機會去發掘自己的藝術細胞。創造力一旦被解放出來,他們自己都嚇了一跳,賀門‧白茲開玩笑說:「我們可以改行去演戲啦!」
      
小小火花,可以燎原

      好幾位好萊塢演員都跑來幫忙。最轟動的是布魯斯‧史普林廷的來訪。
      本來,有些工人太太對這個團體很懷疑,尤其不滿先生整天跟著一個女人後面跑。蘇珊要演員帶太太孩子來參觀排演,她們都不感興趣。一位工人還要求蘇珊不要打電話去他家,因為他太太「不會了解的」。
      布魯斯的光臨使局勢完全扭轉過來。大家看到這位百萬身價,全美當前最紅的搖滾歌星,居然穿著牛仔褲來參加他們的排演,他們不再懷疑這一切努力的意義了。布魯斯是一位很有社會正義感的歌星,他為工人寫歌,也經常開演唱會為失業的勞工募款。這次他來1845鋼鐵工會,除了鼓舞士氣外,還捐了一萬美元做救濟基金。臨走前,他彈著吉他為工人們唱了一首:「小小火花,可以燎原。」

公演

      第一次公演是在工會會館裏。許多電影演員、報社及電台記者都來了,但是最令這些工人演員緊張的是,他們的太太子孩都在台下看。
      剛起頭時,媽媽們還在忙著餵奶瓶及分發糖果給小孩子們,全場吱吱喳喳的,但是台上一開始敘述他們的故事時,大家都靜了下來。
      亞特‧波馬穿著工廠制服,戴安全帽,朗頌他那首「情詩」時,全場屏氣凝神-大家對波馬的那個「二十三年的情婦」都太熟悉了!台上台下都激盪著熱烈的感情及不忍回首的傷嘆。一個工廠裏的小趣事,都會引起大家的爆笑。台上說到老闆階級貪得無厭的追逐利潤,不顧幾千個家庭的生死撒資棄廠時,全廠充滿了敵愾同仇的憤怒。笑聲、口哨聲和如雷的掌聲將這個寂靜已久的小鎮又帶回來人間-這個充滿著戰鬥的人間。
      各地的工會都來電邀請他們去表演。

第一幕:咀咒惡魔

      一九八六年秋天,工人劇團到全美各地巡迴演出。當他們來到這個小鎮時,「貝絲小姐:三幕劇」的海報並沒有引起人們太大的注意。我當時只是抱著參加一個慈善表演的心情去捧場的,並沒有料到它是這樣的震人心弦。
      前面已經稍稍描寫了第一幕的片斷。六個人站在台上,輪流講著自己的故事。一個吉他手在旁邊伴奏,蘇珊偶而插入幾句旁白。觀眾大多是本地的工會會員和家屬,這些弟兄們的故事對他們來講並不遙遠,台上有時爆出憤怒的咒罵聲,也正是他們心裡壓抑已久的感覺。
      「可恨!這個惡魔把我們拋入失業的深淵!」那些有錢我賺,沒錢你滾蛋的老闆們難道不是惡魔嗎?」

第二幕:台上台下一起來

      第二幕,蘇珊向觀眾說:「第二幕台上台下一起來,請說出你的看法,提出問題,大家來討論!」
      在資本主義的美國,資本家有高度的自由處置勞動者。工人們究竟是經常失業的就業族,還是經常就業的失業族,那是像莊周夢蝶或蝶夢莊周一樣難分難解的謎題。
      失業對在場的觀眾並不陌生。有一位女士站起來說她從前是美國鋼鐵公司的工人,八年之內失業三次,合計兩年。後來她下定決心,回去學校改學他行。她說以前只是季節性的裁員,這幾年美國鋼鐵業已是日薄西山,變成結構性的裁員,一失業就不可能再回去。
      另一位工人說:「這是因為日本韓國的鋼鐵傾銷,使得美國業者無力競爭。」這正是當前美國保護主義的一套說法,往往被用來誤導美國工人去仇恨第三世界國家的工人,反而「原諒」了本國的資本家。
      我正耽心這樣的「愛國主義」要擾亂了今晚的主題時,台上的艾爾‧康納站起來說:「日本韓國的傾銷不是美國鋼鐵業無力競爭的原因,而是它的結果。基本原因是資本家的牙刷主義,他們不願長期投資在研究發展及設備的革新上,反而看到什麼行業可以在短期內撈本,就轉投資到那裏去。他們看到第三世界的工資便宜,那裏的政權禁止罷工,又歡迎污染,簡直是剝削者的桃花源,當然把工廠搬過去。他們一點也不在乎這樣做會造成多少家庭的毀滅,他們對這個社會沒有一絲一毫的責任感!」
      「第三世界的工人在那樣低工資,惡劣的環境下受剝削,甚至連集體談判的權利都沒有,他們也是受害者。冤有頭債有主,我們不要恨錯了目標。資本家唯利是圖,與各地的獨裁政權勾結起來,欺侮全世界的勞動者。我們被壓迫的人應該團結起來,而不是互相對立。」
      多麼透撤的分析啊!這些工人的腦袋比報紙上那些官方資方的御用學者高明多了!
      另一位觀眾說,戰後二、三十年美國經濟空前繁榮,很多工人誤以為自己是「中產階級」。一直到八十年代美國經濟敗象漸露,這個迷夢才被打破。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第二幕的演員在這個晚上發現,他們是這個社會舞台上的主角,只有團結起來,才能防止那些「乞丐趕廟公」的配角繼續搶鏡頭!

壯觀的第三幕

      第二幕畢。台上宣佈:在第三幕之前,外面走廊有個簡單的茶會,大家可以跟工人劇團的工作人員聊聊天;茶會之後,大家回到家裏,回到工作的崗位,要將今晚的信息傳遞出去,把鋼鐵工人的教訓傳遞出去,把所有的勞工團結起來,捍衛我們自己的利益。這就是我們的第三幕!
      多麼壯觀的一幕!

       踏著雨回家,在路上我一直想著:這些工人長期被埋沒的創造力一旦釋放出來,真是不得了。創造的過程恢復了他們長期被扼殺的自信,他們一針見血的分析力更是讓那些賣弄名詞,彆彆扭扭的蛋頭學者臉紅。說起臉紅,我們那些小說家、詩人、戲劇家們都逃不掉,他們在作品裏百般糟蹋勞工的形象,而他們整天搞的那些鴛鴦蝴蝶派,半鴛鴦蝴蝶派,歌功頌德,吹牛拍馬的腐爛作品,卻遠遠比不上這些工人的呢!
      在國際再分工中,美國很多傳統製造業都轉到第三世界國家去,這就是為什麼盛極一時的美國勞工運動近年來走下坡的原因。有志者正在重整旗鼓,力圖恢復,<貝絲小姐>就是再出發中的一個小插曲。


原文刊於《台灣新文化》  (198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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