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載:內政部要將老松國小改建為青年住宅。身為艋舺囝仔和老松校友,我堅決反對。

反對並非只是因為艋舺人的懷舊,或是老松校友的本位主義。畢竟台北東區快速發展,艋舺人口一直下滑,再加上少子化的因素,學生愈來愈少,學校過多,併校並非不合理。

但凝聚了市民記憶的百年老校,即使不再是小學,也應該保留為文化財、公共財,而非改建成一棟棟掛滿冷氣機,纏繞著電纜缐,晾晒各式衣物,每次轉賣就更雜亂的住宅大樓。內政部長將毛公鼎拿去煮牛肉湯,豈不太粗暴,也太沒文化了嗎?

 

<台灣第二早,世界第一大的小學>

1895年日本人來台後,第一所開辦的學校是「芝山巖學堂」,後來改稱「國語學校第一附屬學校」,就是現在的士林國小。

次年,在龍山寺以西的學海書院舊址成立「國語學校第二附屬學校」。開始時只有10名學生,為了鼓勵上學還發了津貼。1906年遷到現址,改名「艋舺公學校」。我媽媽就讀時叫「老松公學校」,我就讀時叫「老松國校」,現在叫老松國小。

媽媽是1935年畢業的,那屆有294名學生。我則是1961年畢業。當時男女分班,每班約七十人,從甲班、乙班、丙班、一直排到壬班,共一千二百多人。1968年那屆達到高峰,畢業生近二千人,六個年級一萬一千多人,號稱全世界最大的小學。當時沒有什麼小班小校的概念,還頗為此自豪。後來人數逐漸減少,到現在只剩下七百多名學生,簡直是滄海桑田。

作曲家鄧雨賢也是老松校友,1920年畢業。他的《四季紅》、《月夜愁》、《望春風》、《雨夜花》,人人會唱,幾乎成為台灣國歌。但我讀老松時,本土文化仍是「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的雨夜花。校長、老師心目中只有岳飛、文天祥是偉人,從來沒提起這位偉大的校友。


<蓮花池畔的校堂>

老松國校的正門在北側桂林路上。老松的校歌開頭是「蓮花池畔,屹立校堂」,我們天天唱卻不知道蓮花池在那裡。後來台北巿文獻會在校門口豎立的「蓮花池舊址碑」,提供了答案。

原來三百多年前,北部大地震,淡水河出口被封死,形成一個堰塞湖(康熙台北湖)。兩年後(1696)郁永河來台採硫,搭船入關渡,看到「水忽廣,漶為大湖,渺無涯涘」,當時整個台北盆地都在水面下。經過幾十年,湖水逐漸消洩,才開始有人進來開墾。但在低窪地區仍然留下幾個大水池。

艋舺蓮花池就在「桂林路以北,康定路以東,祖師廟以南」,池面廣闊,池中荷葉漫生,魚鴨飛躍,池畔有草亭,上有艋舺文人黄中理所題的「迴瀾」匾額。1886年,翰林蔡金臺到此一遊,作了首七絕〈與鹿庵晚坐蓮花池畔〉:「年來遊興遍天涯,一笑相逢各鬢華。今夜艋津好明月,迴瀾亭上看蓮花。」當年文人雅士常常在此徘徊吟詩。到了日本時代,池水漸漸乾涸,便開始填土建屋。老松公學校就建在舊池之畔。

蓮花池現已消失無蹤。原址上有個老松公園,旁邊是「賊仔市」,可以買到便宜的腳踏車、收音機、衣服。賊仔市東邊是YMCA,裡面有健身房,我常趴在窗口看鄰居的高中生在此練肌肉。

對街有家愛國戲院,學校曾讓我們整個年級去看「野玫瑰」。那是一部描寫維也納少年合唱團的感人電影,出場時小朋友都熱淚盈眶。記憶猶新啊!但愛國戲院已經不在了。

 

<戀戀大操場>

老松有個大操場。每天早上,小朋友都在這裡朝會、升旗,作晨間操。每班排成一長排,老師站在最前面,幾千人的方陣隨著音樂律動歌唱。

每年的運動會,除了賽跑、跳高、跳遠,還有躲避球、兩人三腳、滾大球等。一年級時我參加賽跑,眼看終點快到了,還落後前面同學一點點,心裡一急便去抓他的衣服。老師站在前面哈哈大笑,將落敗的我高高抱在空中。但我的幼小心靈從此受了傷,一生對運動競賽避而遠之。

小時候覺得老松的操場黄沙滾滾,一望無際。有次有位同學站在操場中央,要我把削鉛筆刀丟給他。我奮力一擲,居然正掉入他手中,當時很得意,彷佛創下世界標槍記錄一樣。但現在看來,操場並不很大,幾分鐘就可穿越。可見小朋友看世界,跟大人很不一樣。

 

<冂字型教室>

操場的東、北、西面是三層樓的冂字型教室。北棟教室最老,是巿定古蹟。三、四年級時,我們的教室在北棟三樓,可以遠眺陽明山。天氣若晴爽,可以看見山坡上巨大的反共抗俄、殺朱拔毛標語。只是當年的反共旗手們,現在爭相投共,想起來很荒謬。

一個叫阿松的同學,常學日本魚販在頭上綁著一條毛巾,站在窗口唱當時流行的「相逢有樂町」。直到現在,我不知不覺就會哼出它的旋律。

東棟教室的屋頂上架著一挺高射炮,由一小隊士兵駐守。每年雙十節,都有大批軍隊進駐,準備參加閱兵典禮。我們都很好奇地看士兵們架槍、喊口號、圍著一圈吃饅頭配豆漿。那時常有軍刀機拖著漂亮的白煙飛過青色的天空,四年級時更發生了八二三炮戰。小朋友作文的結尾通常都是想起大陸苦難同胞,一定要早日解救他們。

西棟教室外面是康定路。圍牆外整排的舊貨店,賣工具、螺絲、舊衣、家具等。我還記得最南端是家集郵店,我常站在玻璃櫃前端詳裡面的舊錢幣與各國郵票,卻沒有錢買。要上初中後,媽媽才會給我固定的零用錢。

操場南側沒有教室。圍牆之外是廣州街。廣州街與康定路的轉角處,有幾間舊房子的聚落,人稱剝皮寮,據說從前由福州進口的杉木都在這裡剝皮。現在那裡有個鄉土教育中心,保留了剝皮寮的歷史街景,前幾年還因電影「艋舺」而大大出名呢。

 

<兵家必爭的龍山寺>

講起老松,就不能不提建寺將近三百年的龍山寺。寺在廣州街上,從剝皮寮向西走,四分鐘就到,是艋舺人的信仰中心。

在前電視時代,艋舺人晚餐後、洗完澡,最快樂的事就是到龍山寺口逛路邊攤仔。龍山寺對面有個公園,外面有一圈店鋪,包括算命的、賣藥的、賣愛國獎券的、賣原子襪、推銷鋼筆的。那時買東西都要討價還價,能夠砍個一兩塊錢,就會讓人高興整個晚上。

龍山寺是選戰必爭之地。那時還沒有反對黨,也沒有「黨外」,最勇的都標榜是「無黨籍」。他們在龍山寺廟庭的政見會通常都水洩不通。我小時候,就常擠在人群中湊熱鬧。  

我記得有位鄞建信要選市議員,他站在台上痛駡菜市場裡取締台秤的警察,贏得了所有攤販的掌聲。黃信介、康寧祥也都在這裡選過巿議員及立委。高玉樹與黃啟瑞競選市長時,高玉樹在龍山寺,黃啟瑞在對面公園,政見台遙遙相望,大喇叭聲聲相聞。高玉樹一邊演講,一邊聽助理報告對手講了什麼,馬上反駁回去,簡直就是現場辯論,群眾大呼過癮。但那次他並沒當選。

 

<民主運動聖地>

後來高玉樹捲土重來,跟艋舺醫生周百鍊對壘。戰情火爆,高玉樹在台上愈講愈激動,忽然冒出一句:「我要把總統府的國旗拔下來」,全場頓時靜了下來,連特務都嚇呆了。他停了一下,接著說:「明年插到南京的總統府」。特務鬆了一口氣,群眾樂極大叫。

當時二二八陰影猶在,白色恐怖方興未艾,無黨籍人士敢駡警察,卻不敢批判政府體制。高玉樹巧妙的語言,把選戰帶到最高潮,終於擊敗周百鍊當選市長。但四年後,國民黨把台北巿升格為院轄市,市長改由行政院指派,仍然由高玉樹擔任。高玉樹在回憶錄上說,他很感激,便要加入國民黨,但沒有被接受。後來他當上交通部長,官運亨通,卻失去了群眾,影響力逐漸消退。

龍山寺口後來成為民眾議論國是的地點,好像倫敦的海德公園。1986519日,鄭南榕等黨外人士發起「519綠色行動」,準備從龍山寺出發到總統府,要求取消戒嚴。結果被警方封鎖,雙方對峙14個小時,封鎖線外的民眾投擲食物、飲料進去支援。4個月後,民進黨成立。第二年,長達38年的戒嚴令終於解除。

走出威權,重獲自由,學習民主,是台灣經驗最重要的一部分,龍山寺見証了這段歷史。

 

<建立文化國>

京都讓人念念不忘,不只是櫻花、京豆腐、或京建築,而是那到處洋溢著歷史與文化的氣息啊。在京都街頭,走沒幾步就有百年老店、千年古寺、幕末志士遺跡、坂本龍馬故宅等。

不要抱怨台灣沒有文化。一府二鹿三艋舺,就是南中北的三大文化古都。除了老松國小、剝皮寮、龍山寺,艋舺還有許多文化寶藏。但老宅、老校就跟老樹一樣,成長累積需要千百年,毀之棄之只在一瞬間。如果政府為了拚經濟,不惜拋棄一切,台灣當然不可能有文化啊!

因此,政府應該另外找地去建青年住宅。凝聚著歷史記憶的老松,應該當作文化財妥善保存,建築物可以變成博物舘,大操場可以變成運動公園。

台灣人應該好好思考,我們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國家?好的經濟要靠價值創新而非靠血汗工廠,好的經濟要能讓人民分享而非造成貧富懸殊,好的經濟要厚植文化而非將文化沙漠化。經濟發展的終極目標就是富而好禮,建立文化國。

那麼就學學京都,保護古蹟,保護文化,好好保護台灣人的歷史記憶吧!

 

                            (刊於:人本教育札記2013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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