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4月中旬,我在美國的社區圖書館裡看到一本叫<蘇維埃生活 (Soviet Life)>的美蘇交流雜誌。剛上架的二月號有篇文章介紹車諾比核電廠。烏克蘭電力部長史克雅諾夫說:「我們的設計是全世界最先進的,有三套獨立的監測系統可以防止意外,爐心融毀的機率一萬年只有一次,比開車還安全。」主任工程師的相片下面,寫著他信心滿滿的話:「萬一萬一發生意外,我們可以在幾秒內停機。」

十天之後,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
<車諾比事件>

     1986年4月26日凌晨,車諾比電廠的四號機進行安全測試。不料反應失控,反應爐溫度上升,燃料棒開始融化。操作員按下紅色緊急鈕,但已來不及。七秒鐘後廠房屋頂被炸開,放射性物質大量外洩。輻射光芒射向夜空,大批消防員趕來救火。但此火非一般之火,他們之中的半數最後都因輻射曝晒過量而死亡。

     有位消防員被送到醫院,醫生禁止他太太去探視,因為「他已經不是人,而是一具强烈輻射的反應爐了。」但她買通護士讓他進去陪伴丈夫。消防員過世後裝入密閉的金屬棺材,再用水泥封起來。那位太太當時已懷孕,幾個月後生下一個小女孩,但孩子不久就死了,肝臟裡發現大量的輻射物質。

     蘇聯官方看現場僅31人死亡,不以為意,只疏散鄰近村莊。一週後,輻射麈飄到瑞典,舉世嘩然,才開始撤離30公里半徑內的14萬居民。

     有位士兵描寫被廢棄的房子:「牆上掛著照片,但沒有人。」門上的紙條寫著:「請不要弄得亂七八糟,我們會回來。」還有人向自己的家道別:「親愛的房子,原諒我們!」

     在災區穿過的衣服,都必須拋棄。有位士兵把帽子送給兒子,兒子天天戴,兩年後得了腦瘤。他擔心自己也會死得很痛苦,沮喪地說,寧可在阿富汗戰死。

     核電廠災變跟核子彈爆炸不同。核子彈爆炸會產生強烈的震波和高熱,立即致命;核電廠爆炸則會拋出千萬倍於核子彈的輻射物質,受害者緩慢地死亡。車諾比事件的死亡統計,從九千人到九萬人不等。其實更多,因為輻射塵飄散全球,歐洲及日本都被污染了。輻射會致癌或導致遺傳突變,而且會持續好幾百年。

     車諾比後來用鋼筋水泥造了一個大「石棺」,把四號機圍起來。但歷經二十幾年的風化,石棺搖搖欲垮,輻射物若外洩,將是另一次大災難。所以他們又在建一個「新石棺」,從外面再罩上去,預計可撐一百年。一百年後呢,誰知道?

     普通災難影響的只是一地一時,核電廠災變則會殃及全球,禍延好幾代。人類打開潘朵拉的盒子,卻無法收拾惡魔。


<九〇年代的反核四>

     車諾比事件後,全球核電產業大幅下滑。以前每年都有二十幾座新機組動工,事發後降為個位數。

     台灣第一座核電廠是金山核一廠,1978年開始運轉。萬里核二廠是1981年開動,恆春核三廠則是1985年。針對車諾比事件,擁核派的說法是:(1)蘇聯反應爐獨樹一格,設計上有瑕疵。台灣的反應爐是美國最先進的科技,不會有問題(2)蘇聯是腐敗僵化的共產國家,當然會出錯。台灣是民主國家,不一樣。

     政府根據這種幻覺,開始規劃要在貢寮蓋新的核四廠。

     但人民不是呆瓜。1987年解嚴後,11月環保聯盟成立,馬上推動反核四。1988年,貢寮住民成立反核自救會。「反核四」成為當時社會運動的一面大旗。

     九〇年代社會運動狂飆:1990年三月學運、1991年廢除《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1992年開始修憲;社會運動包括農民、勞工、婦女、原住民、環保、人權、教改,眾聲喧嘩,百花齊放。

     我在1991年回台灣,便投入勞工運動。許多朋友說我學化學,為何不參與知識領域較接近的反核運動呢?當時我有科學家的自大,以為科學的法力無窮,反核者的焦慮不見得真有依據。但因老友高怪(編按:台大資訊系高成炎教授)是反核四健將,我多少也在旁吶喊支持。

     1994年,貢寮自辦核四公投,超過96%的居民反對。但恐懼是跟距離的平方成反比的,現在政府提出核四公投,要由全國人民投票決定核四是否停建,就是打賭距離較遠的中南部選民不會積極反核。

     車諾比事件外洩的輻射物質汚染了烏克蘭、白俄羅斯大約台灣四倍大的土地。一般所謂30公里逃命圈,其實只是指立即的影響。但經過氣流水流擴散,整個台灣都逃不掉的。劉黎兒說的好,台灣核電廠若出事,絕對是「台灣核災」,而非「恆春核災」或「台北核災」啊!

     九〇年代的反核四運動雖然轟動一時,卻未撼動人心。我猜有幾個原因:(1)資訊不足:媒體被政府與財團壟斷,當時又沒有網路。(2)對地震還不夠了解:當時並不知道三個核電廠都建在斷層帶上。(3)政府的恐嚇:核災的末世預言抵不住調高電價的威脅。
 
     那時環保聯盟有個學生會,他們辦讀書會,畫海報,搞校園串連,貢獻很大。我還記得其中幾位同學。

     1991年10月,我和高怪到貢寮。車隊由鑼鼓開道,到處旌旗飛揚。在反核大會慷慨致詞的是環盟學生會代表吳明季,她現在與原住民結合,從事社區工作。去年偶遇張琦凰,現在是社區大學主任。另外,許瓊丹任職推動企業責任的NGO,李慶豐是市議員,周克任在屏東縣政府。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在反核運動裡成長,後來都投入公共領域。只要能不忘初衷,他們將逐漸改變這個社會。


<福島事件提醒台灣>
      
     人們對核災的恐懼也有半衰期,車諾比事件的震撼,隨著時光消逝,逐漸被淡忘。尤其經過2000年核四停建又續建的挫折,反核四變成政治禁忌,2004年與2008年的選舉都沒有成為話題。

     正當大家快要遺忘時,福島事件把我們都打醒了。2011年3月11日,大地震加上海嘯,導致福島核電廠的冷卻系統失靈。運轉中的一號機、二號機、三號機馬上自動停機,但燃料棒因冷卻不足仍然繼續升溫。

     8個小時後,一號機開始熔毀,第二天發生氫爆。二號機、三號機也陸續發生氫爆及熔毀。燃料棒熔毀後沉積在底部,隨時可能熔穿容器及圍阻體,將輻射物質大量外洩。

     為了降低反應爐溫度,只好灌海水冷卻。因爐內壓力很大,必須釋出蒸氣減壓,才灌得進去。釋出的蒸氣具有輻射性,但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後來發現,二號機附近的海水含有超標100萬倍的輻射銫,以及超標750萬倍的輻射碘。有人懷疑熔毀的爐心可能已經熔穿反應爐底部。但由於底部輻射極強,無法接近確認。

     連四號機也爆炸。四號機正停機維修中,只有廢燃料棒儲存在冷卻池裡。第一時間大家都認為是:廢燃料棒的衰變熱導致溫度上升而熔毀,因而導致氫爆。雖然後來東電說罪魁禍首是三號機的氫氣,經互通的排氣管流到四號機才爆炸的。但廢燃料棒會爆炸這件事已經引起世人的注意。

     廢燃料棒就是我們常聽到的「高階核廢料」。核一、核二、核三廠的廢燃料棒也是放在冷卻池中,數量大概是福島電廠的兩倍,裡面所含的輻射物質超過二十萬顆廣島原子彈的份量。這些核廢料一旦外洩,就是大災難。我們真是人在「輻」中不知「輻」啊!

     福島事件跟車諾比事件同列七級核災。福島核電廠裡的輻射物質是車諾比的八倍,但輻射外洩只有車諾比的十分之一。日本前首相菅直人說:「不是因為處理得宜,而是有神明保庇....當初若稍有差錯,核電廠250公里內都須疏散,五千萬人民將數十年無家可歸」。

     但從最近輻射水不斷滲出可知,福島事件並未結束,仍是進行式。人類從前以為能夠駕馭核能,是太自大了。菅直人首相講得好:「最安全的核能政策,便是不使用核能」。


<會發生在日本的,也可能發生在台灣>

     直到現在,台灣還有很多狂妄的擁核言論。

     行政院江院長說:「台灣保証不會發生核災」。車諾比與福島電廠,難道沒有通過安檢嗎?通過安檢不等於安全,你憑什麼保証啊?

     馬總統說:「搭高鐵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啊」。這是什麼話?核災發生在人口稠密的台灣,足以亡國滅種,豈是車禍可以比的。

     馬總統說:「我們有斷然處置措施,不會導致核災」。他知道車諾比是幾分鐘內就爆炸的嗎?他知道福島差一點灌不進海水嗎?能不能斷然處置,還要媽祖保祐才行。他有在拜嗎?

     耳語部隊在傳:「核一、核二、核三運轉30年都沒事,安啦!」福島核電廠運轉了40年才出事,你知道嗎?

     耳語部隊又說:「福島事件是因為海嘯,台灣沒海嘯啦!」誰說台灣沒海嘯?基隆(1867)和高屏(1781)都發生過大海嘯。

     最離譜的是,核電廠發生過管線接錯、水泥中摻保特瓶、錨定螺栓腐蝕斷裂、閥門用二手貨、淹水、跳機等事件,許多核工系教授仍然堅稱核電是安全的。

     L君說的好:「一板一眼的日本人都會出錯,馬馬虎虎的台灣人不可能不出錯」。最簡單的邏輯,也是最真實的。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台灣人在福島核災後,堅決反核的原因。 


(本文刊於人本教育札記九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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